礼物
那是一只小小的橡胶恐龙,在常州恐龙园流光溢彩的纪念品商店里,被女儿紧紧地攥在手心。灰扑扑的颜色,笨拙的形态,跟周遭那些炫目会发声的电动玩具比起来,实在有些不起眼。可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,仿佛抓着的不是一件玩物,而是一个刚从侏罗纪苏醒的、只属于她的秘密。
这趟旅行,原是十一假期的一次心血来潮。国庆节前,我们刚结束了一个竣工决算项目的初审。送审的资料堆起来有半人高,像一座沉默的堡垒。合同条款与法规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我在其中反复冲撞。为了一个精准的数据,一条适用的政策,我常常绞尽脑汁。那感觉,像是在没有尽头的隧道里独行,明知前方有光亮,眼前的每一步却仍是黑暗与彷徨。一次次的否定与被否定,一次次的推倒重来,精力便像是在一场无休止的拉锯战里,被消耗殆尽。身心俱疲,便想着十一虽堵得天怒人怨,却总该带家人出去走走,让秋日的风洗一洗这满身的疲惫。
我们先去了泰州。想象中的凤城河,该是秋水澄澈,桨声欸乃。可我们到时,河水却因连绵不觉的降雨而显得浑黄激荡,只能沿着岸边漫步。而凤城河旁的“泰州老街”新味十足、人头攒动,却不见一丝一毫人文气息。倒是梅园里票友的京剧唱段引的女儿驻足不前,可肉眼可见地,女儿小脸上期待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,嘟囔着“一点也不好玩”。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,似乎又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疲惫的嗡鸣。这旅途的开端,竟也像那纷繁的审计项目,充满了与预期不符的“审减项”。
第二天我们去了常州恐龙园,人潮汹涌得超乎想象,每一个热门项目前,都蜿蜒着看不见尽头的长龙。女儿的耐心终于一点点耗尽,情绪如火山般爆发。她坐在地上,放声大哭,任我怎么哄劝都无济于事。那一刻,周遭的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,我只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。工作里的锱铢必较,旅途中的大相径庭,为人父者的安抚无效……种种“失败”的感觉交织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下来。
我几乎是有些狼狈地,抱着她挤出人群,寻了处相对安静的角落。她还在抽噎,小小的身子一耸一耸。我什么也没说,只是将她揽在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背。渐渐地,哭声歇了,她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,望向商店橱窗,就是在那时,她看见了那只小恐龙。
买下它,是为了抚慰。可奇妙的是,当那只粗糙沉静的小恐龙到了她手中,她竟立刻破涕为笑,用小手一遍遍地摩挲着那橡胶的身躯,仿佛那上面有着安抚灵魂的温度。
我突然顿悟,带着女儿摒弃所谓的“热门项目”,专注游览园内鲜有人问津的恐龙博物馆。在被刻意营造出的史前氛围下,女儿开始释放纯粹而奔放的欢乐,在那些巨大的、沉默的恐龙骨架模型下奔跑、尖叫。她对每一个复原的场景都充满敬畏,挥舞着她橡胶的小恐龙,对每一个恐龙模型都报以最热烈的欢呼。
在一个模拟史前恐龙生活环境的场馆外,她被那轰隆的声响与逼真的光影吓了一跳,猛扑到我怀里,紧紧搂住我的脖子。几秒钟后,恐惧便被好奇战胜,她又挣扎着下来,躲在我腿后,探出半个脑袋,眼睛亮晶晶地,既怕又爱地看着。那一刻,我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我想起我的工作,那何尝不也是一场“探险”?在政策的丛林与数字的迷宫里,寻找被掩埋的“骨架真相”。那些挫败,那些看似过不去的坎,不正像这些模拟的丛林与巨兽么?它们声势骇人,却终究是纸老虎。孩子的屡次“探险”、跌倒与爬起,分明是在为我演示着“屡败屡战”最本真的模样。
归途的车上,孩子累极了,在我怀里沉沉睡去,呼吸均匀而绵长。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掠去,如那些烦扰的旧日。我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,心中一片明净。
那份未完的审计报告,那些必将再次来临的挑战,似乎都不那么可怕了。我知道,回去后,我依然会埋首于那些纷繁的取证单之间,与数字和规则进行新一轮的“较量”。但我的心里,已装下孩子那无畏的、亮晶晶的眼神。
生活这部大书,工作是艰难的章节,而爱与旅途,则是书页间透气的空白,是点亮晦暗段落的插图。我们在这书里,屡战屡败,又屡败屡战,图的,不就是翻过这一页后,那未知的、却总让人心怀着希望的下一章么?
